沈长乐将周福田庄之事料理停当,心中稍安。
她亲往佃户家中巡视,见佃农虽衣褐食粝,却无饥馑之色;长工们黝黑精壮,提及周福时,敬畏中竟隐带一丝信服。
她暗忖此人虽贪,治庄确有其道。
然终不忍佃户世代困于黄土,遂严令周福再让些利,善待佃农,更嘱其留意佃户子弟中有无天赋异禀者,不拘是力大无穷、身轻如燕,抑或心窍玲珑、巧手能工,皆可荐于她。
周福未料这位深闺小姐竟有如此胸襟与识人之明,心中怨怼顿消七八,倒也真心荐了几个好苗子:一少年攀援如猿,一童天生神力,另有一少女十指翻飞,刺绣之精令人叹绝。
沈长乐亲自试过,皆收于身边,这才带着几分满意,打道回府。
暮色四合时分,车驾停在了落霞坡的“来福客栈”前。
此栈离官驿仅一二里之遥,不仅商旅百姓常驻,便是那些讲究体面舒适的官员及家眷,也宁愿多花银钱住这客栈,也不愿挤那免费的驿站。
沈长乐前脚刚安顿下,后脚便陆续又有几批官眷入住。
朱影打水回来,悄声禀道:“姑娘,方才在井边瞧见几张熟面孔,是金家的月华小姐,还有陆太太一行。她们也住进来了。可要去打个招呼?”
沈长乐闻言,秀眉微不可察地一蹙。
金月华此人,面上与她亲亲热热,实则每每相见,不是炫耀她那临安金家的门楣,便是抬出她那在六部观政、前途无量的两榜进士兄长金文博;若不然,便是对她的穿戴评头论足,言语间总透着一股子居高临下的意味,着实令人厌烦。
她本不欲相见,奈何金月华眼尖,已然瞥见了朱影的身影。
金月华立时便猜到沈长乐也在此处。
她心中冷哼一声,暗道:这沈长乐不过是寄居程家的外姓孙女,仰人鼻息罢了。
而她金月华,可是程家正儿八经的姻亲,她嫂子便是程家二房嫡出,自己可是临安金家嫡出的姑娘!
虽说在家中不甚得父亲与继母欢心,可她有视她如珠如宝、前途光明的兄长撑腰。
更何况,亡母留下的嫁妆,稳稳攥在兄长手里。
论起出身根基,沈长乐岂能及她半分?
金月华自矜身份,不屑主动去寻沈长乐。
然而那攀比之心却如藤蔓疯长,她忍不住支起耳朵,透过门缝、窗隙,暗暗留意着沈长乐那边的动静。
但见沈长乐身边,两个管事嬷嬷气度沉稳,四个大丫鬟进退有度,更有四名健壮男仆在外听候差遣,楼下廊下尚有佩刀侍卫肃立把守,排场十足。
金月华的目光落回自己房中:只有从小奶大她的陈嬷嬷,两个还算伶俐的丫鬟,一个赶车的粗使,外加两名护卫,这还是兄长特意拨给她的。
如此一比,寒酸立现!
一股浓烈的酸气混杂着妒火,猛地窜上金月华心头,烧得她浑身不自在。
她此次是跟着兄长的师娘——国子监祭酒陆大人的夫人同行,打着去苑平乡下“收租”的名头。
陆夫人此行轻车简从,只带了几个粗使婆子和几名小厮,坐的也不过是寻常青帷骡车。
自己沾着陆夫人的光,排场自然更显局促。
这鲜明的落差,像根刺一样扎在她心尖上。
她已到了议亲的年岁。
此番苑平之行,陆夫人带她见了自家一位娘家侄儿。
那后生倒是个秀才,模样也还周正,可家底单薄得可怜!
金月华心中满是委屈与不甘,她金家嫡女,亡母留下万贯私房,岂是这等寒门小户能配得上的?
她觉得自己合该匹配那真正的簪缨世族、钟鸣鼎食之家!
思绪翻腾间,一张冷峻威严、气势凌人的面容倏地闯入脑海——萧彻!
金月华心尖一颤,脸颊不由自主地飞起两朵红云。
连她那眼高于顶的兄长,提起萧彻时,语气里也掩不住深深的羡慕与敬畏。
萧彻比兄长还小上三岁呢!
兄长如今在六部熬资历,而萧彻呢?
纵因丁忧暂未出仕,却已是江南萧氏一族的掌舵人!
萧家子弟,包括那些在朝堂上已官居三品的显赫人物,哪个不对他俯首帖耳、奉若神明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