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开始焦躁。母蛊在体内翻滚。卯日摇了摇头,发现原处有人正唱歌,歌声先是很轻,似乎蛰伏在草木之下,后来,慢慢便壮大了,影影绰绰的树枝丫叉间,有一个人穿着红衣长袍,戴着天青色的红眼傩面在跳跃。他的声音喑哑苍桑。“开坛发功曹,催旗迎傩神。开山要打路,扎寨必请神。神若出土地,点猖扫台迎。抱卦收阴兵,问卦勾巫巾。”那巫师桀桀大笑。“一镇麒麟,二镇凤阳,三镇魁星。四镇封侯,五镇紫薇,六镇邪神!”他跳跃着,逼近卯日与压住他的三颗头颅,掌中两把弯月镰刀磨得唰唰作响,倒比卯日这位祭司还要装神弄鬼。又像是阴曹地府来的勾魂使者。卯日体倦乏力,被压得难以移动,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越来越近,两片刀锋在舞动时闪烁着寒光,在对方眼皮抖动时,悄无声息地架在了卯日脖颈上。他背上的三颗头颅猖狂大笑,颤动的翎子似是魁丝。卯日混沌了片刻,抿着唇。这是,专门镇压他的蛊局!树林间死一般寂静,就连乌鸦也不知所踪,阮次山绕着那木屋打转,又时不时蹲在洞穴口,努力探头去看里面,但他没有细崽那般纤细的少年体型,根本进不去,自然也瞧不到里面的情况。“怎么还不出来?”阮次山站起身,敲了敲门窗,但是木板发出沉闷的响声,后面的泥石阻挡了声音。他试探着喊了几声:“细崽?细崽!”无人应答。他爬起身,却被姬青翰吓了一跳。那张脸其实并不吓人,骇人的是他的面色,静得像死水潭,白得像死人面上罩着的白纱。阮次山大惊失色,连忙走过去,抓起姬青翰的手腕,他越诊脉脸色越严肃,甚至不用去拨姬青翰的眼皮,就见他的瞳仁开始涣散。姬青翰有些恍惚,喃喃问了一句。“什么声音?”阮次山:“没有声音,你是不是情蛊发作了?”姬青翰歪着头,没有回答他,他的眼前没有了阮次山这个人,也听不见他焦急的声音了。姬青翰只听见轰然的鼓声,那声音似乎从远方传来,宏大无比,大概是祭祀大典上的祭司敲响了夔牛战鼓。随后,姬青翰耳畔又出现了卯日身上的银饰声。一声、一声。回荡着,漂浮着。不是情蛊发作,是什么?是什么在牵动他的心神?他恍惚瞥见巫礼穿着那身华贵的长礼服,手持筇竹杖从山野中缓步而来,窥见巫礼冷白的面庞,狭长的双目,眼尾的青黛孔雀翎似要振翅而起。巫礼散落在四周的长发如云般轻轻飘开,那些繁复的银制首饰发出清脆的响声,一声一声,像是敲在了姬青翰心上。他凝视着对方。卯日转瞬来到姬青翰面前。在下一次鼓声响起,他看见,卯日的双目汩汩流下了血泪。巫礼不说话,也不喊疼,就像是一件精美的瓷器,突然被人举着锤子砸了个稀巴烂,卯日的脸上生出了龟裂的痕迹,那些蛛网般的痕迹顺着巫礼的咽喉生长,逐渐覆盖住卯日的全部肌肤。最后,他在姬青翰面前碎裂了。碎片散落了一地,巫礼趴在地上,是一具人形的破烂。姬青翰的额上滑下了冷汗,心脏处的蛊虫突突跳动起来,似要顶破薄薄的血肉,钻出他的身体,回到母蛊那里。他伸手掐住心脏,五指紧紧嵌入胸膛。那道阴魂不散的鬼魂趴在地上,露出一个虚弱又悲戚的笑容,面上的血越涌越多,他支撑着身体,从地上匍匐过来,攥住姬青翰的衣袍下摆,一条毫无血色的胳膊攀在他的腿上。他就那样顶着一张满是鲜血的脸,一点一点爬到了姬青翰腿上,并将自己的头颅乖顺地贴在姬青翰膝盖上。乌黑的长发如同一摊墨水散开。血液在姬青翰的衣袍上洇出了一片猩红的湿痕。情蛊在体腔内咆哮。姬青翰一时间难以辨认那是沉重的钝痛还是钻心的剧痛,不适感压迫着他的神经,让他艰难掀起眼帘,不确定地望着巫礼那张脸。是鬼吗?还是人呀?他的神经被绷成一条线,时而倾斜,时而猛然剧颤。是艳鬼吗?还是活人啊?窒息感与恐惧感笼罩着他,仿佛蚁穴里涌出的大批蚁虫,啃噬掉他的神志,将他的理智蚕食得一干二净。是卯日吗?还是幻觉?他的性命与卯日联系在一起,子蛊在他这里,母蛊在卯日身上。卯日活着,他便活着。卯日死了,他也会去陪葬。